汉贵女 第3节

  这是一个穿着玄色常服的中年男子,面容很沉静而英俊,身上有一种难言的力量感。他或许身体不太好,但渊渟岳峙的气度让每一个人不自觉小心翼翼起来。
  他的病缠缠绵绵好几年了,但眼睛依旧锐利——这是一个精神上强健的人,哪怕是不知道的人也会这样想。
  刘启敛目,单手拿过盛放汤药的耳杯,一饮而尽。‘啪’地一声耳杯重新落回到托盘。他一言不发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宦官下去。
  奉药宦官立刻退下,另有宦官奉上清水漱口。
  等到稍用了一些点心,温室殿里早已准备好的宫婢纷纷上前,为天子换上上朝用的朝服和旒冕。中间一声不闻,安静有序。
  等到天子及庞大的天子仪仗往朝会的宣室殿而去,温室殿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虽然过一会儿早朝完毕又是一番忙碌,但这会儿总算是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有地位的宦官和女官可以吃一点儿东西,但底层寺人和宫婢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要趁这个时候重新整理好温室殿、打扫卫生,以及为待会儿下朝后的‘饔食’做准备。
  汉朝一天两餐,早上的‘饔’和晚上的‘飨’,前者丰盛,后者简单。当然了,有钱吃的更好一些的,在两餐之间吃多少加餐,那就没有人过问了。
  但不管怎么说,‘饔食’都是每天最为重要的一餐,准备饔食对于天子身边的宦官宫婢来说从来都是一项很复杂的工作!
  一通忙乱下来,不要说吃饭了,只要能完成工作就该偷笑!
  温室殿的宫人紧张,宣室殿上地位尊贵的王公、大臣也不轻松!宽阔宏大的宣室殿是未央宫最重要的宫殿之一,朝会等重要场合都在这里召开。
  庄严、肃穆、壮丽、豪华,在这个时代,这绝对是全世界最具有存在感的政治场所。
  在宣室殿中,承重的是梁柱而并非墙壁,所以整个大殿可以做的宽阔高大,身处其中无一不感到自己的渺小。此时王公大臣们分坐在大殿两侧,连枝灯的烛火微微跳跃,昏黄的烛光映在他们紧绷的脸上,众人心里都直打鼓。
  似乎站在宫殿内仪仗、守卫的武士都比平常更加面沉如水…实际这都是错觉,武士们按照宫廷礼节本就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嬉笑。大汉几十年了,这些武士一贯如此。
  不怪这些贵人们如此诚惶诚恐,只因最近皇帝陛下的脾气难以捉摸啊…
  刘家天子很亲民,但刘家天子对于朝臣、贵族来说也极不好伺候!做的好了不见得能记得,但一旦有个不好,能记上好几代!
  说起来也是多事之秋,去年天子陛下死了亲弟弟梁王——按照大家的理解,这应该是好事啊!毕竟就连太后也说出了‘帝果杀吾子’这样的话,显然是觉得皇帝巴不得梁王死的!
  太后当年一直想要小儿子梁王刘武能接着大儿子做皇帝…这本不奇怪,老太太都喜欢小儿子嘛。只是皇家之事哪有那么简单!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当年吴楚七国叛乱的时候为了稳固朝廷屏障,让亲兄弟刘武拼死用命,对于皇位继承的事情天子是打过马虎眼的。
  甚至借醉承诺了天子之位…虽然后来说是喝醉了不算数,但依旧弄得梁王心痒痒。那可是九五至尊之位,谁又能淡然处之呢?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也是轻易不能放手的啊!
  当年给了这么一点希望,梁王便一直记在心里了。造反那是万万不敢的,但不安分确实是有的。每次看到梁王,天子也是如鲠在喉。
  但怎么说人家也是亲兄弟,少年时代是在偏远代国一起长大的,做兄长的带着弟弟读书、骑马,曾经亲密无间过。人死了,一切不好的事情会逐渐被淡忘,好的事情则会被时常想起。
  天子与梁王兄弟二人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兄弟,也是最无奈的一对兄弟。他们早就不能毫无芥蒂地面对对方了,但不能毫无芥蒂地面对,不代表着他们内心深处对对方没有感情。
  终于,人死了,曾经的忌惮、芥蒂、利用…种种都随风而去,对于普通兄弟来说最为轻而易举地情感表达这个时候才迟到。
  令人扼腕叹息。
  当时天子的咳疾就加重了几分,直到今年春季过去,这才渐渐好转。然而夏五月就出了上庸地震二十二日的事情,这一次地震破坏极大,朝廷只能赶紧着手治灾。
  这时候事情还不算难,毕竟大汉疆域辽阔,即使是海晏河清的时候也免不了有个别地方闹一些灾害。这一次、这一次也就是地震地久一些而已,又不是长安、临淄、洛阳这些人口密集的城市,破坏程度再大、社会影响再坏,也有个限度。
  问题是之后的七月开始,大汉政坛就进入了波诡云谲的阶段。
  天子免了军功卓著的周亚夫丞相位,虽然此前已经隐隐有了天子不满周将军的苗头,但作为百官之首就这样被免掉了丞相位,还是一时让朝堂众人风声鹤唳起来。
  须知道,朝堂上的事情向来没有那么简单,各个派系之间关系微妙。周亚夫作为丞相屹立于朝堂,他的事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这往往意味着一个政治集团的事!
  而后事情发展迅速,天子在宫中设宴赐食,唯独周亚夫的肉没有切,也没有准备筷子。这当然不是小事,事实上这和‘礼’有关,说的严重一些,这是有人故意轻视周亚夫,不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周亚夫出身侯门,后来又做的是大将军,脾气自然不会太好——即使不会直接发作,神态中也会带出不恭敬来。
  天子这一急速转冷的态度是再明确不过的政治表态,谁还看不清呢。
  之后以‘私购甲兵’、有谋反之心之类的借口将周亚夫收押至廷尉也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周亚夫可是当过大将军的人,若真是要造反,哪里会这样幼稚!
  周亚夫生性傲慢,怎可忍受廷尉小吏折辱,入廷尉之后绝食五日而死。
  皇帝在剪除一些功劳大却不够听话,可能会为日后天子带来麻烦的臣子,有人已经回过味来了。
  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政治动荡。
  但问题是,杀了周亚夫天子的心情就会好了吗?刘家天子心狠,对别人心狠,对自己也足够心狠!当今天子当年何等信任晁错,但七国之乱时袁盎上书,杀晁错给天下诸侯王一个交代…人都以为天子不会做,但他偏偏做了!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诸侯王打出的旗号‘诛晁错,清君侧’都是借口,所以天子杀了晁错也没什么用。
  但天子还是动手了,是因为天子在政治上面幼稚吗?当然不是!刘家的子孙大都很有政治敏感度,刘启本人也绝不是什么昏庸天子。他就是看的太透彻了,所以才非要如此不可。
  “不如此,如何名正言顺发兵,名正言顺召集天下共诛反王?”刘启淡淡道。
  “晁错…可惜了。”
  动手杀晁错的时候汉天子没有手软,事后也不曾后悔。但不后悔不代表他会高兴,更不代表他不会可惜!他是真的欣赏晁错的,不然也不会当年给予晁错那样大的权柄!
  至此,晁错成了大汉政坛一个禁区,说好也不行,说坏也不行。说他好,那杀了他的皇帝成了什么人了?诛杀贤臣的昏君吗?说他坏也不行,无他,天子不许。
  如今的周亚夫也是一样的道理,天子动手何等轻易,就连一个体面一些的理由都不肯给这位老将军!刻薄寡恩到了极点!但真等到人死了,天子的心情也不会太美妙——当年吴楚七国叛变事前,天子心有不安,还是去周亚夫驻军的细柳营一趟,这才内心安定。
  有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军队在手,总算是有底气做事了!
  曾经也是君臣相得的…人死了,也就只剩下一些好处了!
  但是这个话天子不能说,甚至不能对外表达他对周亚夫的赞赏,不然之前表示处理周亚夫岂不成了笑话?
  好不容易一场朝会散去,朝臣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其中熟识交好的也会在宣室殿外台阶上寒暄一两句,或约着宫外见面。
  “说起来天凉了,上计吏也该来长安了吧?今年有轮到青徐之地么?”有官员隐晦发问。
  说是问上计吏们什么时候抵达长安,实际上是想问去青州度夏的不夜翁主什么时候回来。
  本来天子就够难伺候的了,天子心爱的嫣翁主还不在长安,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步条侯周亚夫的后尘啊。
  可怕。
  第5章 蓼莪(2)
  西汉早期实行颛顼历,这一历法最大的特点就是每年年初在十月,十月为岁首,相当于后世的正月!而这种‘别扭’的历法转变成更适应逻辑的那种,还要等到后来者——历史上正是汉武帝刘彻在朝期间进行改革,这才改颛顼历为太初历。
  而按照颛顼历,十月份就要过年,那么一年的工作总结当然也是在十月。历法这种东西,有变化没变化,总归不耽误大家过年加班。
  西汉‘上计’制度下,地方郡县、诸侯国得在十月大朝会的时候报告治下人口、赋税等方面的情况,这也是沟通中央和地方的好办法。只不过受限于此时的交通条件,以及普查工作的难度,负责到长安来进行工作汇报的上计吏不可能每年都来。
  三年一次,每年都是一部分地方轮着来,报告的是过去三年的情况,而今年正好是青州、徐州等地来长安。
  但对于长安的王公大臣来说,今岁来的是徐州的人,还是冀州的人,这又有什么差别呢?之所以要提问,只不过是想借机说起‘不夜翁主’而已。
  这都快要十月过年了…不夜翁主也该回长安过年了吧。
  王公大臣这样想着,未央宫上万的宫人更是这样想着,他们甚至更加迫切。毕竟王公大臣不可能时时需要应对君王,也没有一旦应对不当就要丢掉性命的风险——王公大臣并不是天子的家奴,而是国家的柱石。
  事实上,因为病痛以及情绪不佳等方面的问题当今天子已经让未央宫的宫人们连续三四个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此时的温室殿宦官和宫婢听到宣室殿那边宦官传递过来的消息,知道天子已经下朝,立刻准备起来,务必使天子回到寝宫时没有任何一处不好。
  而天子回宫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用一顿饔食,候在一旁的侍医先来请脉。几名侍医先后看过脉象,又询问了宦官这些天天子的饮食起居,然后就到温室殿旁的静室商量接下来的养身方去了。
  这毕竟是给天子侍疾,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一道又一道宫廷美食被端了上来,因为太过丰盛的关系,可能不太符合现代人的习惯。但是在普遍一日两餐的西汉,早上这一餐饔食尤为重要,往往是最丰富的,几乎要承担一整天的热量。晚餐的‘飨食’又被成为‘小食’,听名字也知道地位了。
  正用餐时有宦官来禀告,“陛下,寿公主与审公主求见。”
  温室殿内宫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这个消息连一根眉毛也没有动。
  天子也有一些意外,这个时间会有两个不太熟悉的女儿过来求见。无不可道:“唔…宣。”
  于是立刻又宦官退出宣室殿,不一会儿,引进来两个十岁出头、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公主不同于后宫的其他女子,服饰上面既鲜艳又娇嫩,一进温室殿就将这沉稳大气的天子居所点亮了。
  两位公主端端正正地行礼,看的出受过极好的宫廷礼仪教导。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总有一些瑟缩之气,全然不像是大汉公主的气度。
  刘启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上次见这两个女儿已经是夏五月长乐宫一场家宴中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又长得快,这时候再看竟然有些认不出来。
  不过这也正常,刘启并不是那种子嗣艰难的天子,光是儿子,如今已经长成的也有十几个之多,公主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甚至还要更多一些——说来也是奇怪,虽然公主皇子出生的数量差不多,但就是皇子要夭折地多一些。
  寿公主与审公主,既不居长,也不算年幼,甚至母亲也不得宠,连母宠子抱都轮不到。对于有着三十来个子女的天子来说,不太记得了也实属寻常。
  “父皇,儿臣新学女红,给父皇做了一件绵袍…”
  “父皇,儿臣随傅母、女官学《诗》《辞》,想请父皇看看…”
  有宫婢奉上两位公主带来的东西,一是一件冬日穿的绵袍,此时没有棉花,里头塞的当然是丝绵。一是一份功课,好几册的竹简,倒是比旁边的绵袍还要重的多了。
  刘启的表情很是玩味,这两个女儿他当然是不了解的,但是回忆了这么一会儿也该想起一些东西了。就他所知的,无论是寿公主刘婉,还是审公主刘妙,都是最常见的那种汉公主。
  女红?那和公主有何干系!诗书?要他何用!自然…脾气也是不怎么好的。
  呈上来的绵袍刘启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其中的猫腻了,新学女红就能做出这样精致的绵袍?怕是做到走火入魔也做不出来!这必然是有巧手宫人代做的。刘婉能最后收个针就算是用心了。
  至于刘妙的功课,才展开一角刘启就放下了。说是功课,其实就是抄写而已,只是那一手字啊!说坏不算坏,普通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写出这么多字就算是不错了。但审公主刘妙是一般孩子吗?
  生长在大汉宫廷中,若真是爱读书,必然有人教,而且教的人都是极优秀的!
  刘妙继承了大多数大汉公主的特点,不爱学习。这也就罢了,毕竟那么多公主都是这样的——公主只要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地长大,将来寻一门好亲事,到了婆家依旧受尽尊荣,这就够了。
  学识?谁在意那个!
  只是明明不好诗书,如今又做出这副样子,天子都觉得有些腻味了。
  天子做父亲的心肠本就因为地位特殊,比普通人少得多,分的人又多,对于这样从来见不了几面的女儿真没有什么慈父情怀!
  挥挥手让宦官将东西拿下去,然后才结束饔食。立刻又有宫人将长案、餐具一一撤下去,将凭几、引枕等物拿上来,让天子坐地更舒服一些。
  看到引枕的时候天子笑了起来,并不用宫人上手,自己将其垫到了后背。宫人一点也不惊讶,这正是嫣翁主刚刚学会最简单的女红后做的第一件成品。要让少府东西织室的巧工看了自然是贻笑大方,但考虑到嫣翁主方当幼龄,才刚刚学习这个,已经很好了!
  天子也赞不绝口,日日都要用这个…除了引枕,还有之后陆续做的其他枕头!
  刘启调整了一下引枕,在角度满意之后和两个女儿说了几句话,借口乏了就让她们退下。
  等到两位金枝玉叶的公主退下,正好有少府的人送来新一批的衣物,这些都是冬日用得着的。到后来发现还有几个枕头,刘启指着送东西的少府丞笑道:“你们这些人送来的东西永远都是表面光鲜,实际却是不堪用的!”
  能被派来送东西的少府丞自然是少府中和天子打交道比较多、更加了解天子的少府丞,不然光是少府丞就有六个了更不要说少府其他官员了!谁又不想抢着在天子面前露脸?
  这位少府丞立即下拜:“臣惶恐…”
  这样说着,少府丞却不怎么紧张,因为他看得出来天子心情很好…估计天子又要炫耀自己的‘小骄傲’了。
  “阿嫣年初的时候给我做枕头,不像你们,要么玉石竹木,要么皮革丝绵。不是咯的头疼,就是软到骨头疼!可见是更用心的。”
  陈嫣观察力当然不是普通孩子可比,她早就发现天子大舅睡不惯软枕,至于硬枕更不用说,用多了还头疼来着!于是牛刀小试做出了塞粟米的枕头,软硬适中,就是材料相比少府做的那些玉枕、丝枕要粗陋的多。
  后来她又从少府找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搞到的茶籽,做了个有助于睡眠的茶籽枕头——此时已经在利用茶叶了,但多是作为一味药材。这些茶籽虽然属于贱物,但真心比珠宝玉石更加难得,也就是作为皇家私库的少府了,储存东西的时候根本不考虑需不需要,秉承的就是天下有的就得收入,这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储存了一批茶籽。
  好在陈嫣发现的时候还没坏。
  陈嫣用的材料很朴素,但天子用着最舒心,做的人有没有花心思在上面也就很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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