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鸽子 第37节
八年前,大二临近期末,钢琴演奏系的特招考试,十音准备的自选曲目的最后一首,就是暴三。
无尽黑夜里的暴雨,永无终结的暴雨。
这是孟冬建议的选曲,谱面难度不算太大,很多考生用作高考曲。但孟冬说,暴三完成不难,弹好却很考功力,适合她。
在他出国比赛前,十音所有的考试曲目,他每天都不厌其烦,要亲自在琴房验收一轮。他待自己标准高,待十音也很严苛,一天不见进步就惨了,不骂哭她不算完。
自从那场考试,十音再未弹奏过它。今天她并没找过谱子,但她意外地发现,对这首曲子的肌肉记忆,半点未曾丢失。纵然触键能力比之当年差强人意,但那些乐句,全部留存在指端……一泻而出。
她一遍刚完,云旗探个脑袋进来:“好听。”她美丽的眼睛弯起来,漾着笑。
那一瞬,十音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她对云旗招手:“过来。”
云旗被她盯得害羞:“姐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十音认真打量眼前的女孩,她眼睛的轮廓……
但轮廓不说明问题,女大十八变。并且云旗的眼睛很矜持,比寻常的少女都要羞怯。
云旗和十音是特别亲近的,但十音知道,云旗当着外人时,常有一种不知名的谦恭。会让人莫名心疼,觉得这样的天才少女,分明应该骄傲些、哪怕是目中无人都没关系,那样才符合她的才华、她花一样的年纪。
十音反复浮现起那个照片里的女孩。孟冬的妹妹,那个小公主,目中有肆无忌惮的娇蛮,拥有爱、拥有世间一切。
经历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么?
十音在反思自己,在某天之前,她也拥有一切。之后的命运,将她改变了么?
一小部分。
但假如……对象是一个幼童?
十音摇摇头,云旗怎么会是笑笑。
她是太想找到笑笑了。岁数都差两岁,怎么可能?
“姐,哥哥……会回来跨年么?”云旗问得小心翼翼。
十音摇头:“不知道,他最近没有找过你?”
“没。”云旗呐呐地,很失落,“你不是说,他快有消息了,可他一次都不找我。”
十音安慰着:“你哥是怕你担心,说不定还想给你惊喜。”
云旗低着头,拨弄衣角:“他把我当小孩子。”
十音笑她:“小傻瓜,现在还说这话。那家伙要把你当小孩子,就不往外跑了,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云旗很聪明,瞬间了悟,就更羞赧:“姐!”
**
夜里,梁孟冬准时来电。
十音说:“本还想打给你。”她是怕他睡了。
梁孟冬低哼:“下次直说想我。”
十音笑着抱怨:“是想你,但为什么我要直说,你就从不直说。”
“我还用说?”梁孟冬发现今夜她很不同,“又受伤了?”
“怎么咒我?”
“试试斗嘴。”梁孟冬是想起江岩的话。
十音不解:“现在爱好那么奇特?那等搬了家,我每天陪你斗嘴。就是斗不过你,你说什么都对。”
这人今天变化确实大,句句有回应,忽然间就不再气他了。
发生了什么?
他按捺着,先不追问缘由,心软下来:“伤口还疼么?”
“不疼。”
“我会检查,”梁孟冬又问,“练琴了?”
“今天不想练。”
他说她皮痒,口气与当年一般无二。
“真没练?”他又问了遍,“那我弹,你听。”
十音说不用了:“每天被个神变着花样哄睡,我总觉得占了全人类的便宜,隐隐不安。”
她是在想那桩案件,更适合当面说。
十音今天心情很复杂。说激动都不恰当,是山穷水复中,窥见了一线光。
她想对他说些心里话,想告诉孟冬,守了那么多年,家里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上天有灵,一直在看顾她,送回了他,只要再努力一点,迟早会送还公道。
“你这是斗嘴斗不过?”梁孟冬不知道案子的事,直直凶了回去,“少说这种话,我要么是衰神,才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
十音在傻笑。
“不许笑,听我弹琴。”
“钢琴声大,大晚上的吵到旁人……”
琴键上已起了音。
十音忆起孟冬家那栋大隐于市的小楼。他家琴多,孟冬说过,他自己的房间内,还有个套层的小琴房。他三岁起,由祖父启蒙着学钢琴,父亲找了人,很精心地做成了双层隔音。
他弹的是一首慢板,像是适合夜半听的静谧曲子。水面的涟漪、幽暗中窥见的光亮、暴雨走后的细雨微风……
十音的心在颤,这是《暴风雨》第二乐章。
孟冬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孟冬:求婚于无形
第31章 不眠之夜 三十一
八年前,梁孟冬遥在欧洲,比赛夺了首奖,封闭终于解除,可以打电话了。
孟冬用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为她讲述赛场和对手、风土和见闻。孟冬不诉思念,但之前提及某国某地的名胜,他常会说:“没什么意思,你又不在,懒得耽误时间,下次我们单独去。”
那天,梁孟冬打了好多次,才终于拨通十音电话,问她去了哪儿,她也不说。十音这天话特别少,他比赛夺冠,她只说了一句很官方的祝福语,反而衬得他的话格外多,这不合常理。
他问:“梁言教授刚才来电话质问我,怪我给了你太大压力,什么情况?”
梁言教授是孟冬的小姑姑,s音院钢琴系教授。
他看不到,十音在落泪。
“她夸你,居然还问我她能不能收你。我倒被骂得很冤,暴三弹到泪流满面,那么投入?”
“孟冬,你安全么,有没有遇上……什么事?”十音没有答他的问话,声音在颤。
“你指什么?”他问。
“比如车祸之类。”
她等着他训她,骂她一派胡言,好好的出什么车祸。
但孟冬静默了一瞬,答的是:“在哭?尹嘉陵说什么了,不算车祸,蹭掉块皮。”
“右手臂?”十音继续确认。
孟冬很不高兴:“让他不要说。”
嘉陵争取到了决赛观摩的机会,他在现场目睹了孟冬夺冠的全程,孟冬一出关,二人就取得了联系。
然而孟冬不知道,十音并没有找过嘉陵,车祸的事,她根本不是从嘉陵那里获知的。
“中午的时候,对么?”十音确认。
居然连时间都说那么确切,梁孟冬气不打一处来:“他是不是想死,什么都向你汇报?”
“……我知道了。”
孟冬不解:“怎么了?”
“你能早点回来么?”十音问,“孟冬,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
“回来我也有事要说,特别重要。”他压低嗓子,“想我?想我就跑步、去我的琴房练琴。小东西……我也在熬。”
他声音像在耳语,像他弓下的弦音碾过她的耳朵,熨帖着心。
要在往常,十音必定早就被他说得满脸羞红,但今天没有。
十音带了哭腔:“孟冬你现在就回来好么?”
“突然胡闹,还有好几场专场演出,怎么能中途离开?一周左右就回了,究竟有什么事,或者你现在说。”
十音忽然哭得凶了:“孟冬,我要和你分手。”
他骂她皮痒,是不是被夸昏了头。
十音抹抹泪,努力让声音平静:“孟冬,对不起,我是深思熟虑的,我们分手。我知道特别对不起你,但我们……就这样吧。”
电话那端陷入长久的沉默,十音舍不得挂,她知道每一句,都有可能是这辈子最后的交谈。心上如有钝刃在磨,一刀一刀,比凌迟更狠。
“加加,”隔了许久,她听见孟冬的声音,“是不是太累了?无论如何,你等我回来。”
十音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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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梁孟冬弹完了暴二最末的那个低音。
孟冬的琴好,细微泛音久久在话筒间回荡。
“暴三弹那么投入,为什么说自己没练琴?”他在电话那头低哼,“小骗子。”
她身上有他安的监听装置?
没这种可能。孟冬不做暗事,何况十音对细微音频的敏感度近乎变态,身上被安了这种东西,不可能没觉察。
“对别人的妹妹那么好,”梁孟冬似在挑拨,“哼,转头就把你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