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节

  “她会武功,我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一直不敢确信。然而这一切的巧合加起来,足够我确信怀疑甚至是肯定那样的真相。然而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敢真正确定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没有把握的事,我向来不做。”
  她抬手接住一片落叶,仔细摩挲着那些错乱的纹理,似品味着这半生错乱的轨迹人生。她在就在这样如蜘蛛网错乱的重重阴谋下,努力挣扎,期待拨云见日那一天。
  “直到那日我在烧毁的凤栖宫发现了那一封血书,燕居让金嬷嬷把我掳走,凤倾玥救我的那一次…让我真正确定了他的身份。”
  她将树叶丢掉,顺手一挥,似要挥去此刻萦绕在脑海中那些沉闷而压抑的思绪万千。
  “于是我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约定。知道,他最终会走上那样一个位置。”
  “小七…”端木弘转过身来,目光怜惜。
  她又笑了笑,“他觉得欠凤倾玥太多,所以想要补偿。然而唯一能解凤倾璃身上诅咒的人是我,他又舍不得把我让出去。所以他痛苦他挣扎,无数个夜晚,我半夜醒来,总见不到他的身影。无数次,他不断翻那些远古典籍,期待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我嫁给他的时候才十四岁,我拒绝与他肌肤相亲,他不强迫我。直到我被燕居下药…”
  端木弘眼神震了震,他为人闲散,一向对那些他认为的小事漠不关心。况且秋明月如今所说的,也没多说人知道,甚至算得上是她和凤倾璃夫妻之间的隐秘。所以如今听起来,难免有几分震惊。
  “后来我想了想,他那个时候不碰我,大抵还是觉得愧疚的。”她低低的笑,眼神里的情绪却莫可名状。
  “他爱吃醋,总是在我面前说不许我对其他男人笑,不许跟其他男人多说一句话。实际上,他只是害怕而已…他甚至,做好了随时放我走的准备。”她低着头,声音有些喑哑而低沉。手指抚着自己的腹部,有着为不可查的颤抖。
  “那样一个人…他对我占有欲那么强,却还在苦苦挣扎着是否该放我离开。若非对我情深意重,又何须如此痛苦矛盾?”
  “既然你知道,那么…”
  端木弘突然顿住,脑海里划过一个想法,模模糊糊抓不到,然而却又下意识的有些惊异,以至于忘记了此刻自己该说什么。
  他怔怔看着秋明月,看着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对着外面纷飞如雨的花瓣浅浅微笑。
  “他能如此待我,我为何不能代他去还那些他所亏欠的人呢?”
  端木弘浑身一震。
  秋明月将自己的脸贴在窗沿上,声音温柔如云。
  “那日离别,从大昭千里迢迢到西戎,若非他有心保护,我岂能一路如此安全?燕居…呵呵,她自己的麻烦都应付不过来,哪里还能顾及那么多?他早知道我的身世,不愿告诉我,是因为怕我会离开他。然而他又不想欺骗我,因此才会隐晦的,以讲故事的方式来给我讯息,让我去慢慢抽丝剥茧,寻找真相。”
  “其实,他可以再自私一点,哪怕是欺骗我一生又如何?只要那些人都死了,那些真相我永远都不会发现,就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或许,他也那么想过。不然就不会在寿宴上对燕居动手,也不会屡屡阻止燕居见我而不惜自伤此身。可最后,他还是成全了我。送我一场帝王霸业,徒留他一人千里相思。”
  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也或许是因为压抑得太久,以至于寂寞如斯,一寸寸剥离了她的冷静和清醒。此刻,她只想好好的倾诉。对面前这个人,她的三哥。
  “你见了他,或许也会觉得我太过狠心了。不然的话,你今日就不会对我如此疾言厉色。”
  端木弘沉默,他只是踏入桐君阁的时候,看着凤倾璃站在窗前。那少年身姿秀逸颀长,一个侧影便隐匿了这世间风华万千。然而那背影看在他眼里,却又如此寂寥。仿佛世间繁华万千,最终只留他一人在红尘中孤独回望,赏那一地的繁花锦绣。从那每一片枝叶,每一瓣花瓣里,回忆那女子的笑颜。
  彼时心境,他至今不忘。忽然就觉得,小七果真好眼光。这世俗女子,一生所盼望不过就是得一良人,从此相夫教子恩爱白头。那个少年,或许有心事万千,也或许有城府沟壑,有那些不为人知无法诉说的秘密和疼痛。然而对小七,他终是没有一分辜负。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当初我出于无奈必须离开大昭,可我为何能做到那么决绝呢?仅仅只是为了要在燕居面前演戏?不,不止如此。那个女人,她一生多疑,也未必看不穿我的把戏。仔细想来,我还是怨他的,怨他曾动了将我让给他人的心,怨他对我的欺瞒。”
  她苦笑一声,“后来我又在想,如果是我处在他那样的境地,我会如何?从离开大昭来西戎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后来想通了。如果是我,大抵也和他一样的选择。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理智而冷静,却又不甘屈服于命运的残酷,所以一步步挣扎徘徊。”
  “我,他,还有凤倾玥,我们都是一样的。自以为天纵盖华人定胜天。实际上不过是被命运戏弄玩笑的可怜虫。”她又嗤笑一声,“一个诅咒都能将我们三人困了这么久,再加上那些所谓的国仇家恨,还有谁能敌得过这命运的森冷和这深宫红墙的寂寞?”
  “你说了这么多…”端木弘缓缓开口,目光有些复杂。
  “是想帮他还债?”
  秋明月没有看他,目光仍旧看向远处。
  “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我想到了我母亲,亲生母亲。”她沉默良久,却是说了这么一番话。“当初他告诉我,他眼睁睁看着他母亲被大火烧死,而他自己也被亲生父亲严刑拷打不惜下毒残害以至于双腿残废身中剧毒受人歧视白眼多年。”
  端木弘心中震骇,显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
  “当时我只觉得恨,恨凤鸣的冷血和无情,也心疼他的遭遇。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所有人都欺负他,那么从今以后,我要让所有曾看不起他想要害他的人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端木弘倒抽一口冷气,看着那少女眉眼冷漠眼神如冰,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淡淡的疼痛从心口蔓延。
  他们都是出身皇室天命尊贵的皇子皇女,天生该受众生臣服三跪九拜的帝王。然而命运又是何其的不公,让他们一个个明明出身尊贵却幼年经历惨痛。过早的明白了这人世的苍凉和疼痛,过早的…学会了恨。
  “后来有一段时间,嗯,大约就是那个时候他知道我的身世了吧。那个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变了,虽然还是跟从前一样温柔,一样宠溺。但是却有着另外一种情绪…一种惺惺相惜的…疼惜和包容。他明知道我要查前朝的事,却依旧纵容。明知道我接近他目的不纯,却还是对我那样好…”
  她又闭上了眼睛,一字一句很轻也很清晰。
  “在知道我自己的身世的时候,很突然,又是那么理所当然。最初的痛苦过后,我就开始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被送出宫去,那么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毫无疑问,是死亡。再如果,我母亲那个时候没有死,我也没有被送出宫去。而是在宫廷倾轧里活了几年,然后再面对那些残酷的风暴,亲眼看着那些人逼死我的亲生母亲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又有谁来帮我报这蚀骨仇恨?”
  她缓缓抬头,眼神迷茫中有一丝急不可察的脆弱。
  “三哥,我听说你的母妃曾是宫女出身,就连生下你也没有得到先帝重视。直到你母亲去世,先帝才知晓有你这个儿子。那个时候,你已经五岁了。那么,在那五岁里,你是怎么过来的?那些人是怎么对你的?呵呵…”
  不用端木弘回答,她轻笑了起来。
  “还能如何?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但是从他那一张轮椅上就能想象那是怎样的残酷和森冷。皇宫之中,是不需要感情的。不,也有例外。先帝,对我母亲的爱就是一个例外。然而在这泱泱皇权之中,这样万中无一的真情,却是最不该存在的。所以他对我母亲的深情造就了宫里那么多红颜怨妇,也间接造成了我母亲的死亡和我的流落民间,历经这人世间种种酸甜苦辣。”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乏力,却还在慢慢的说着。
  “为了成全他对我娘的情有独钟,又造成了这宫中多少红颜白头?多少跟我一样的皇子皇女得不到一个作为父亲的慈爱和子女的天真纯善?比起面对宫里的残冷血腥,似乎我在民间虽然那些年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但至少一家人在扬州快快乐乐平平淡淡的,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
  她目光突然变得森冷而恐怖,“他们却不放过,非要将我拉进这肮脏的皇宫肮脏的皇权争斗中。我厌恶这所有的一切,却又不得不牢牢的抓住。因为我不甘心,我想要报仇。那些对我和对他那么残忍的人,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冷眼看着我们痛苦挣扎,却在背地里笑得猖狂。凭什么?凭什么我们的泪要成就别人的笑?”
  她悠然转头看着似乎因她方才那番话拉进回忆而有些怅然若失或感伤的端木弘,“三哥,你告诉我,难道你就不恨么?这炙手可热的皇权,你为什么不想接纳?因为你也跟我一样讨厌,讨厌这看似华丽却肮脏的皇宫。然而你身上流着端木一族的血,所以你逃不掉。所以你才会尽心尽力的帮我助我。”
  端木弘深深看着她,“小七。”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很淡,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在退化又有什么东西在凝聚,最后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无比轻松的却又包含深重的语气道:“你长大了。”
  秋明月低着头,轻轻咬着唇瓣。心里却想着,任何人在经历了那些血泪磨难以后,都会成长。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你说得对,他欠了债,需要还。他一个人还不了,那我就帮他还。”
  “你拿什么还?”
  端木弘叹了口气,“小七,听我的,不要太强迫自己了。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很多事情,用不着你去承担。”
  “可我也是一个妻子。”
  秋明月的眼神却很认真,“当初我被迫无奈去接近他,他明明知道,或许对我有探究有防备,却终究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反而还一直宠我呵护我。到最后甚至是想要违背自己的原则和自己身上流着的属于大昭皇室血统的使命,也要留住我。直到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即便是万分痛苦,也用他的方式成全了我。”
  她眼底有泪花闪烁,却深深吸一口气,憋回眼底的泪水。
  “即使这一次我让你去试探他,他对我让那个就一如从前。你说,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恨去怨?从前我总是想着以后绝不让任何人再欺负他,然而仔细想来,从我十三岁遇见他到现在我已经快十六岁了。快三年的时间,我除了让他操心为我受伤以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端木弘沉默了一会儿,低低道:“小七,我不知道你和凤倾璃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你记住,无论你曾经失去了什么,将来还会失去什么。至少——”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气,语气轻柔而认真。
  “你还有三哥。”
  秋明月一震,声音嘶哑的唤了一声。
  “三哥…”
  这一声三哥出口,她隐忍多时的眼泪也不由自主的落下。
  “别哭了,要是让妹夫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他好笑又怜惜的掏出帕子给她擦干眼泪,“好好一个美人,哭成这样,难看死了。”
  秋明月扑哧一声笑了,“你还真是天生的幽默细胞足,什么时候都能让人花眼泪为笑颜。”
  她吸了吸鼻子,“三哥,其实我很好奇。比起我来,你自小经历的那些腥风血雨应该也不少吧。你怎么还能如此的玩世不恭,如此的…明朗坦烈?”
  端木弘一笑,负手看向远方,眼神有些遥远也有些回忆。
  “因为我的母亲,她是个可怜的女子,她只活了二十五年。其中有二十年,都是在这皇宫度过的。二十年来,她没有一天不胆战心惊,步步小心。得到父皇的宠幸,并没有让她一朝麻雀变凤凰。那所谓的盛宠,给她带来除了无尽的嫉妒和麻烦以外,就是没日没夜不间断的泪水。”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只蚂蚁蹒跚而过。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和母妃住在一个冰冷的宫殿里,没有父皇的宠爱,连一个宫女太监都能对他们趾高气昂颐指气使。那些兄弟姐妹,一个个的都欺负他,欺负母妃。母妃总是用瘦弱的双臂将自己抱在怀里,一声声的说着。
  “别怕,不要哭。我一生都活在泪水和痛苦里。弘儿,我的孩子,你不要走母亲的路。你一定要坚强的,笑着活下去。母亲今日的泪水,今后全都要化作你日后笑的动力。这是我的期望,也是你应该有的人生。那些皇权名利,那些荣华富贵,那些高楼独望。太过美好,却也太过寂寞。母亲不希望你以后的人生,都那样一个人度过。”
  “你不该承受…那样的痛和苦。”
  他想着那些话,想起母亲在昏暗灯光下美丽却憔悴的面孔,泪花闪烁却布满希冀的眼睛,然后重重的点头。然后母亲笑了,那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母亲笑。她笑起来很美,像极了开在风中的荼蘼花。他因此很希望看见母亲笑,然而没有机会了,没过多久母亲就因多年忧思成疾而去世。
  那样的笑容,在他单调空白的生命里,也从此不复存在。所以,从此以后,他就慢慢懂得了笑。
  “她不希望我去争去抢,去夺。只盼望我做一个平凡人,做一个有快乐和幸福的普通人。”
  秋明月有些恍惚,记忆之中,端木弘似乎从来都是笑着的,很少露出这种似怀念似惆怅的表情。他笑得那样明朗而欢快,以至于没人会怀疑他曾也有那样不同寻常的血泪童年。而这样笑着的他,却是用他母亲一生的泪水换来的。
  “其实我是自私的。”他低低的笑,看着秋明月的眼神有着怜惜和歉疚。
  “帝王霸业固然是万人都想拥有的,然而却也是常人无法承受的压力和沉重。而我,卸去了那一身担子,将它都压在了你的身上。所以小七,别感激我,应该是我要谢谢你。”
  他顿了顿,最后给她一个释然和安慰的笑。
  “小七,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三哥永远都支持你。咱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没道理连自己的人生也要掌控在别人手里。这些权利江山什么的,你如果觉得累,就卸下吧。我娘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得几个字。但是她说过的一句话我却记得很清楚。”
  他脸上又漫上了柔柔的笑意,似怀念又似回忆。
  “她说,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要快快乐乐的活。如果哪一天我觉得累了苦了,那么就想想为什么会苦会累?想明白了,就抛弃那些让我累让我苦的一切。因为人生何其短暂,既然那些枷锁注定是累赘,何不抛却,落得一身轻松自在,坦荡痛快更好?”
  九月的风不冷,吹在面上,几乎都没什么感觉。
  端木弘已经走了,秋明月慢慢的走进自己的寝殿,见凤倾玥正靠在床上,似乎在凝神思索着什么,见她进来,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有些复杂。
  秋明月走过去,很坦然的给他把脉。
  “刚才我和三哥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他低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须臾才低低道:“青儿。”
  秋明月收回手,淡淡道:“这次怎么不戴面具了?”
  凤倾玥抬头,对她轻轻一笑,无尽温柔又带着迟来的释然。
  “我总不能在生命最后一点时间,也戴着面具面对你。”他移开目光,看着帐顶,声音很轻很静。“我不希望,到最后给自己留下那么多遗憾。”
  秋明月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又转过头来,微笑如风。
  “我的伤不要紧,你现在应该抓紧时间做你应该做的事。”
  “愿闻其详。”
  秋明月坐到一边,端着水杯喝水,充分将一个好学生的身份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再自大再自负却也不会目中无人,她不会忘记,眼前这个人是天下第一公子,以智名闻天下的容烨。于政治军事上,他比自己的见解更独到更精湛。这也是,她坚持将凤倾玥留在自己寝宫的目的之一。
  身边有这么一个现成的谋士,她还用费那些精力干什么?
  “如今燕居伤重,我的人虽然差不多都死了。但是她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她剩下的黑龙隐卫,也被我歼灭得所剩无几了。不过她手上还有兵权。西戎的每个州县每个城池几乎都有她的兵马,加起来就是磅礴大军。你想要彻底瓦解她的势力,还需要一步步筹算。”
  凤倾玥脸色宁静而自若,纱帐落下来,从他脸上轻轻扫过,带不起他眼中半点涟漪。
  “不能操之过急,但也不能太慢。这几个月来你接二连三的打压她,已经把她最后的忍耐和容忍都耗光了。所以她定然会反击,而等她准备好了,定然是你无法撼动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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