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凤华 第497节

  ……
  隔日,顾山长进宫,向俞太后辞别。
  看着发间斑驳银丝额上满是皱纹的俞太后,顾山长既唏嘘又心酸,一时间,倒将心中汇聚的不满忘了大半。张口便道:“芷兰玉乔是怎么伺候的?娘娘为何看着苍老了许多?”
  俞太后闻言轻笑不已:“娴之,我本来就已经老了。”
  短短两句话,仿佛打破了数年的心结和隔阂。
  两人似又回到了往日无话不说的岁月。
  “你就是心思太重了。”顾山长忍不住出言嗔责:“人的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活得畅快恣意些多好,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不累才是怪事。”
  是啊!她的迅速苍老,一半是因建文帝的离世,另一半却是生生累出来的。
  只是,她唯一能紧紧抓在手心的,也只有这两个字罢了。
  她如何能放手?
  俞太后对顾山长宽厚得近乎纵容,听到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也不生气,只笑道:“娴之,你这大半生因无欲,所以无求,方能活得从容随性。可惜,我不及你。”
  我想要的太多。
  我失去的也太多了。
  所以,我能抓紧的东西,只能属于我。我绝不放手!
  顾山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罢了!我都快走了,就不絮叨你了。免得你日后想起我这个好友的时候,只有厌烦没有挂念。”
  俞太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厌烦你了?分明是你不愿进宫,这几年来,进宫来见我的次数加起来也没几回。”
  顾山长轻哼一声,咕哝道:“我就是见不得你口不对心的样子,更不乐见你强颜欢笑。”
  俞太后眼眶微热。
  这世间,唯有一个顾娴之,会这般在意她的喜乐。会“恨铁不成钢”地怨她气她。而现在,她唯一的好友,也要离开她了。
  藩王无昭不得回京。盛鸿这一走,便是数载。
  或许,她们有生之年,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娴之,你多珍重。”俞太后声音有些低哑,神色还算平静沉稳:“今日一别后,不知何日才是再会之期。我盼着你健康平安,寿元绵长。”
  顾山长是性情中人,没俞太后这般隐忍克制,想笑便笑,伤感时便落泪。此时红着眼眶道:“莲娘,你也要多保重。过几年,我再回京来看你。”
  这一声莲娘,听得俞太后心弦颤栗,酸涩不已。
  顾山长走后,再无人会这般叫她的闺名了。
  泪眼模糊中,顾山长走上前来,用力搂住俞太后。俞太后终于克制不住,和顾山长相拥恸哭了一回。
  “娴之,是我对不住你。当年若不是我执意要女扮男装去松竹书院,就不会害死自己的兄长。你也不会孤身一人,终生不嫁了……”
  “都一把年岁了,还说这些做什么。莲池死了这么多年,可在我心中,他从未离开过,一直陪伴着我。我有好友,有学生,从未寂寞过。如今,我又有弟子奉养我终老,还要忙着照顾阿萝,哪里还有闲心去唏嘘当年旧事。”
  “……你就别炫耀自己的弟子了行不行?”
  “当然不行!不在你面前,我还要冲谁炫耀去?”
  “……好好好,你想说只管说就是,我听着还不行么?日后在蜀地有什么不便之处,便让人送信进宫。有我在,谁也不敢慢待了你。”
  “这倒不必你担心。明曦待我极好,盛鸿也对我好得很。你可别再想着寻他们的麻烦了。”
  “……”
  第697章 告别(二)
  顾山长走了之后,俞太后情绪久久难以平复。
  芷兰和玉乔识趣地候在门外,未曾进去打扰。
  “这世上,也唯有顾山长才能令太后娘娘动容了。”玉乔轻声唏嘘。
  芷兰也轻叹一声:“是啊!自先帝离世,太后娘娘便极少流露情绪。也很久没这般哭过了。”
  人有血有肉有感情,不是木桩,也不是冰雕。
  俞太后这半年来少言少笑少怒,威严日隆,愈发没了世俗之人应有的情绪波动……便是贴身伺候的芷兰和玉乔,也越来越觉压抑沉闷,当着俞皇后的面,根本没勇气大声说话。
  顾山长一来,俞太后才鲜活起来。
  可惜,过几日,顾山长就要随蜀王和蜀王妃离开京城了。
  玉乔抬眼看了芷兰一眼,忽地低声问道:“卢公公似有些日子没来找你了。”
  芷兰目中露出一抹苦涩无奈:“他如今在移清殿里当值,不便随意来走动。”
  卢公公是先帝心腹。先帝一死,新帝即位,自要提拔任用自己的心腹内侍。卢公公立刻便尴尬起来。
  好在有俞太后撑着,新帝也没做得太过分,只将卢公公放在移清殿里当值。看着也算风光,内里如何,便只有卢公公自己清楚了。
  往日卢公公日日随着先帝来椒房殿,和芷兰时时见面。如今却是十天半月难寻一次见面的机会。
  玉乔又看了芷兰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这般下去,这对食岂不是就只剩了个名头。”
  芷兰当日和卢公公结为对食,皆是因俞太后之命。卢公公可比芷兰大了二十岁,如今芷兰未至三旬,又是俞太后身边最得脸的女官。
  而卢公公,却是江河日下。没了圣眷,新帝对他忌惮,处处提防,处境艰难。
  芷兰何必再和卢公公纠缠下去。索性求俞太后做个主,和卢公公拆伙便是。
  在宫中,没人在意什么有情有义。倒是芷兰,和卢公公依旧做着对食,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说嘴取笑。
  芷兰不愿再说下去,迅速扯开话题:“太后娘娘已经独处许久,我们两个一直在这儿守着也不成,还是进去看一看吧!”
  玉乔微不可见地撇撇嘴,还是点头应了。
  推门而入后,两人恭敬上前行礼。一个道“奴婢伺候太后娘娘梳洗更衣”,一个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去御膳房传膳”。
  俞太后目光掠过玉乔的脸:“你去传膳。”
  玉乔微微一怔,很快应下,退了出去。
  俞太后又看向芷兰,淡淡道:“寒香宫的衣食用度,都提一等。你再去一趟太医院,向赵院使传哀家口谕。”
  “梅太妃体弱多病,需静养半年。”
  盛鸿和谢明曦安分守己,梅太妃很快便能“病愈”。只是,这藩地梅太妃是别想去了。还是安分留在宫中吧!
  芷兰敛容,低声应是。
  ……
  当晚,盛鸿便收到宫中送来的消息。
  “母后将母妃的衣食用度都提了一等。”盛鸿目中露出些许讥削:“看来,只要我安分老实,母妃在宫中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一些。”
  谢明曦没有出言安抚。
  遇到这等糟心事,盛鸿心情阴郁也是难免的。说什么都无用。
  盛鸿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道:“此事我该去谢一谢山长才是。”
  只凭他,在俞太后面前还没这个颜面。
  谢明曦轻声道:“我叮嘱过师父,进了椒房殿后,万万不可提起母妃。你也不必去谢师父了,她回来之后,便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一直都没出来。”
  和俞太后告别,顾山长的心情也久久难以平复。
  这等时候,还是别去打扰顾山长了。
  盛鸿点点头,转而说道:“再过几日,我们就得启程了。我们也该挑个日子,去一趟谢府。和岳父等人道别才是。”
  谢明曦和娘家人并不亲近,平日来往不多。
  不过,做做样子总还是要的。
  谢明曦嗯了一声:“我这就让从玉送个口信回去,过两日,我们回一趟谢家。”
  ……
  两日后,盛鸿陪着谢明曦回了谢府。
  五岁的谢灵曦和四岁的谢元楼都被领了出来。
  “灵曦见过蜀王殿下,见过蜀王妃。”谢灵曦生得容貌清秀,一直被严格教导,颇懂礼数。
  白净秀气的谢元楼行礼时也有模有样:“元楼见过蜀王和蜀王妃。”
  谢钧在谢元亭的身上吃了不少闷亏,对这一双儿女管束教养堪称严厉。
  谢明曦微微一笑:“自家人无需多礼,快些起身吧!”
  谢钧立刻笑道:“礼不可废。”然后板着脸孔道:“灵娘,你和元楼站到祖父身侧去。”
  盛鸿坚持坐下首。谢老太爷辈分尊长,坐了上首。盛鸿这等姿态,令谢家上下无不心情舒畅。
  众人的话题,自然围着就藩之事打转。
  年前成了亲的谢元舟,亦在蜀王随行名单之列。年轻人对远行并无忐忑,反而充满了豪情壮志。笑着插嘴道:“我和姐夫一同前去,三弟看着眼热得很,嘀咕着过几年也要去蜀地。”
  盛鸿失笑,看了过去:“你也想去蜀地?”
  十三岁的谢元蔚嫩脸一红,却点了点头。
  “你还是留在京城好好读书吧!”谢明曦淡淡笑道:“五年之内,考一个进士功名出来,撑一撑谢家的门面。”
  谢元舟于读书上天分不算高,考了秀才之后,连个举子也未考中。去蜀地可以打理庶务,或是谋个低等官职。
  谢元蔚却又不同。虽然年少,已是博裕书院里有名的才子。如此人才,理应读书考取进士功名,谋个正经出身。
  谢元蔚对谢明曦十分信服,闻言乖乖点头:“好,我一定用功苦读,争取五年内考取进士。”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像叶长史那样。”
  寒门学子,能如叶景知者,已是人生赢家。
  徐氏和谢铭夫妻心中的感激之意,就不必细述了。
  如今三个儿女,皆有了前程。当年从临安忐忑不安地来京城时,只求衣食富足,何曾敢奢望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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